劉從進散文:蔣公洞
上傳時間:2016-11-07 瀏覽量:4787
第一次到蔣公洞是在一個午后。頭上的云裂開來,一朵變成兩朵,懸浮在疲乏的天空上方,微風從午后的深處拂過,泛起并落下一些細碎而灰暗的色彩。
撲面而來的幾垛老墻有深度的灰,深度的黑,似乎還有灰黑色的粉末在絲絲掛落,畫出下面的半垛白色的墻框,像掛在村口風干了千年的祖先遺像。
穿過村莊中間那條僵硬的石子路,來到村莊的西面,終于看到一個人,正在老屋的邊上搭一個棚子。問了他,才知道蔣公洞不是一個洞,就是這個村莊。山里面確實有一個洞,相傳曾有一個得道的人在那里避世修煉。現(xiàn)在洞還在,但上去的路已被柴草封了。修煉的人早已不在,也沒有誰再想起那個洞。
我回到村莊里面轉(zhuǎn)。村里的老屋整齊劃一,結(jié)構(gòu)、院子、墻瓦,都是一樣的,仿佛在某個年代的同一個下午建起來的。很多都還完好,沒有太多坍塌的廢墟,只是沒有人,人仿佛也在某個下午同時走失了。一束陽光,像來不及凋謝的花,擱淺在我眼前的院落里。檐下的老風車和一棵墻角的草潛伏在午后陽光的陰影下。一個老婆子在慢慢地走,靜靜地坐,時間駐守在她的臉上,風怎么吹都無法讓它走形。
我一直十分恍惚,覺得那就是黃昏,一種時間被老墻枯草拖住腳后跟,走不動了的黃昏感覺。我像一個活著的死人穿過這個村莊,又回到村口。
村口那條水泥路彎起來,再彎起來,彎成了一個半圓,顯示著一種常年沒有人走的自我寬慰般的優(yōu)美,像一個貴族出身的老處女。路邊圍出一個操場和一排房子,那原是一所小學,叫東海上洋小學。房子很大,原來可曾有過很多學生嗎?如今早已人去樓空。陽光透過破碎的玻璃照到里面,留下一些空落落的破敗的光影。房子前,有一棵大樟樹,邊上有一個公交車的候車亭。此刻再沒有車也沒有別的人來,那棵大樟樹成了唯一的候車者。它沒事干,一年四季都在長葉,又都在落葉。落下來的葉子遛到候車亭下的空椅子上玩耍。我站在綠色的候車棚下,與老樟樹成了知己。
一條小路通向隱秘的山溪上的橋,走著一頭牛,沉默如謎。溪邊的芭蕉枯了又綠了。山溪冽冽地流水聲,傳遍我身體每一處空曠的地方。我危坐于午后,那是我的黃昏。滿山的綠是時光的衣裳。我把時間拉開來,時光在緩緩流淌。
這里的風景靜悄悄,如畫一般美好,可以做成一張舒適的床。昨天收割的稻田上站起一排排的稻草人。路邊一棵梨樹,結(jié)滿了沒有人摘的梨,直到葉子落光了,光禿禿的樹枝,切割著光與影,仍然有三只梨子掛在枝頭,等待秋風來斬首。落葉在被最后一抹不知來自何處的夕陽鍍成金色的水泥地上卟卟地拍打出聲音。一只蝴蝶展翅死在了秋天的路中央。
黃昏真的來了。鄉(xiāng)村的黃昏本有一種地老天荒的安詳,而我在這里卻感受到一種晚年氣息。一種舊帆布般的微微苦澀涌來,那是在不是故鄉(xiāng)的地方看到故鄉(xiāng)諸多熟悉場景的鄉(xiāng)愁味。蔣公洞隱藏著秦漢時的市井氣息,它過去的時間都被壓縮在一起了。
天漸漸黑下來,遼闊的時間突然收緊了過道,我站在這一頭,蔣公洞在那一頭,再也擠不過去了。一個半山腰上的老婦人站在門前看著她的炊煙從暗紅色的檐頭冒出,飄向無際的天空。
路邊,一只草叢中的雉雞馱著暮色撲騰飛起,隱沒在另一塊地的盡頭,一連串的叫聲驚落了無數(shù)的葉子,多么無辜荒涼的一種處境。我恍惚看到的是一個墳場,正如魯迅所說,都是墳,而墳也最終都要湮滅的。我突然想,這個世界,正在消失的是人,是人在消失,不是別的物種。